枫花泡影
《林清玄散文精选》试读:循时光的河流前进

《林清玄散文精选》试读:循时光的河流前进

菩萨清凉月,

常游毕竟空;

为偿多韧愿,

浩荡赴前程。

这是《华严经》的偈,我非常喜欢,常用以自况。

菩萨的心就像天上清凉的月亮,在究竟的空性里自在遨游。

但是为了多生累世许下的愿望,菩萨却一再的返回人间,浩浩荡荡地奔向解救众生的前程。

不只是自在的菩萨呀!如果真有前世或有来生,每个人在心里一定也许下过愿望,希望未来可以实现。

因为有愿望,生命的进程既不是偶然,也非必然。

每一步都牵引着下一步,每一个转弯都面向了不同的方向。

人生的许多事都是可以预期,却也是不可思议。

“花开满树红,花落万枝空;唯余一朵在,明日定随风。”知玄禅师说,这是可以预期的,枝头那最后一朵红花,明天一定会随风飘落。

“空手把锄头,步行骑水牛;人在桥上过,桥流水不流。”傅大士如是说,那是不可思议的,其实是桥在流动而不是水在流动,生命的实相谁分得清呢?

如果真有前世的愿,当我在童年时代宣称:“我要成为一个作家!”应该是遥远生世中带来的种子。

有种子,自会成树。

所以我迈向写作之路,是可以预期的。

可是,预期的写作之路,却不能预知究竟会写出什么作品,因而每一篇文章和每一本书,都有不可思议的地方。那是在某一个时空中,思想、感情、观点与灵感撞击的结果,若是换了一个时间、转了一个空间,文章也就不同了。

这是为什么写作不能断的原因,二十岁有二十岁的样子,四十岁有四十岁的情貌,作品的展现因此不只是“结果论”,每一个过程都是非常重要的。

每一年每一年,作品慢慢的不同,却不是那么明晰,若是每个十年来看,一个十年几乎就是一个“豹变”,会有完全不同的风格与内容。

我写作已经超过四十年了,最少经历了四个豹变,从浪漫主义者(绝对的抒情)变成理想主义者(追求佛教的圆满国度),再从理想主义者变成了存在主义者(确立人的终极存在),最后,变成自由主义者(打破了写作的框框)。

每次的转变都在不思议处,仔细寻索,却可以找到其中的关键。

我们也可以维持人生不变、作品不变,但是就背反了作家的终极追寻。

什么是作家的终极追寻呢?

向外,不断追求生命更高的境界。

向内,不断触及心灵更深的感动。

并且,把更高的境界与更深的感动,不断的与读者分享,一起携手走向人生的圆满与美好。

由此观之,作为作家,我并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。

我每天都写作,对于作品我已全心付出,不辜负五十年前立下的初心。

我的读者,如果从小学语文课本开始读起,现在已经是即将步入中年了,我们的因缘殊深,有许多人读我的文章长大,而我自己却在字海中泅游,逐渐的老去了。

还好,文章总是会维持它最初的样子,年轻的依然年轻,感动的还是感动,只是写作的人,皱纹更深了,鬓发更白了!

每当重读自己的小作,仿佛循着时光的河流向上游前进,两岸花树宛然,群山微风依稀,好像重活了一次。

作家还是比一般人幸福呀!因为留下了作品,因而保留了时光,镌刻了情感,使一切逸去的,留下了余音遗响,活色生香。

(选自《林清玄散文精选》,长江文艺出版社。文章有删改,标题为编者加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