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序:怅望千秋有所思 ——为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序 乙未晚秋,云天晴好,小院内的那株秋桂竟然二度飘香。仰望枝头,满满是鹅黄重蕊。且惊且喜中,心海泛起一丝无名的感喟。 就在这个上午,菜九段先生将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发我,并嘱为序。 即便排除了私人情谊的干扰,阅读菜九段的史论文字,仍然每每让我感受那种大白大雅的酣畅。当年,阅读他的《重审韩信罪案》是如此,而今,阅读他的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还是如此。 文如其人,学如其人,这都是无法掩饰的文采风流吧。 在中国,在当代,治“汉史”者比比,而关注于秦汉之交或汉初这一时段的人文脉络、且多有发现、发明者,则无过于菜九段先生。相信许多汉史发烧友通过网络、通过纸媒已经对他的犀利文风、畅达表述、洞明见解有所认识了。 《重审韩信罪案》一文,长达五万字;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则近二十万言。以这样的长篇大论多角度、多层面地剖析韩信其人、其事而有纵横捭阖之态,相信非殚思竭虑、痴痴于此,定然完不成如此的建构。 回首前路,菜九段说得很简单,即其《重审韩信罪案》及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都是“为了还刘邦一个公道而作”。开始,菜九段的义愤是“不知从何时起,丑化矮化刘邦成为一种时尚”,质疑这一“时尚”,故作《秦楚纲鉴》而打理刘邦时代的全部历史资料,进而“有了针对那个时尚的反动之作《汉高祖招谁惹谁了》”,复鉴于“《汉高祖招谁惹谁了》一文没有直面刘邦的杀功臣问题”,“为了替刘邦正名,必然要触及韩信之死”,于是有了《重审韩信罪案》。而“写作《重审韩信罪案》之时发现,即使是韩信的最终结局,也必须回到整个楚汉战争的过程中去寻找答案,必须梳理韩信的整个军旅生涯,不如此则不可能有所谓的正解”。“梳理”的结果,是“发现韩信史迹中的不实部分比预想的还要多”,“于是自然萌生出将韩信的整个历史做个总体清理的念头”。这“总体清理”的结晶便是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。 此即“学术交底”,相信是实话实说。 而由此触发的反诘也不可避免:为了“还刘邦一个公道”,难道就可以还韩信一个“不公道”吗?既然“韩信史迹中的不实部分比预想的还要多”,难道刘邦史迹中的不实部分就不存在吗? 在此,先替部分读者提出反诘,相信都在菜九段的预料之中,自然也都在我的思虑之中。 “考察”《列传》而成“报告”,给人以“流行公文”的印象。其实,在“报告”的名义下,菜九段进行的却是对司马迁《史记》中有关韩信原始文案的质疑及推求;连带的效应则是作为读史者深信不疑的“战神”与“功臣”的韩信,其所固有的光环正在渐次褪去,而一个近乎实际的“历史韩信”正在脱却迷雾或迷信,显现本真。 因为不存在“翻案”,不存在“正名”,只是廓清了若干的附加或粘连,所以,韩信还是韩信,刘邦还是刘邦。功其功,过其过,灰飞烟灭之后,留下的汉简文字才近乎其真。 记得每一次的金陵把臂,彭城聚首,新茶润心,清酒畅怀,话题几乎都绕不开对秦楚之交的关注及对刘邦一干人等的评析。 相比于菜九段的热切,我的超然总是夹杂着冷漠。偶尔触及“还刘邦一个公道”的话题,我的自由主义便蠢蠢欲动:有人想丑化或矮化刘邦,且让他们去丑化、矮化吧!正像容忍某些人丑化或矮化孔子那样。哓哓如李宗吾辈,不过一狂人。至于荣登高端讲坛的教授群体,不过一帮演员。无须百年,嚣嚣之声寂然,刘邦定然还是刘邦,亦如孔子定然还是孔子。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”,此岂虚言? 市井百姓或不治历史者勿论。凡治国史、汉史而又轻言刘邦者,要么是没有通读《史记》及《汉书》,要么是没有读懂《史记》及《汉书》,要么是连司马迁、班彪、班固们对刘邦的基本评价都没有理解。其心昏昏,其言滔滔,可以惑世而不能醒智亦明。言之无理,其行不远,我等又去操哪门子心呢? 终究眼里揉不得沙子啊,菜九段还是坚持了他的热切与认真,要将汉高祖刘邦的那些事儿理论清楚,进而还历史一个真相、还刘邦一个公道、还学术一个冷静、还自己一个安心。自然,数易寒暑而对刘邦事迹、韩信事迹的梳理工作也就不可阻遏了。 作为历史研究者,我知道菜九段的文化清醒体现于如下两个方面: 其一,在事实的考辨上,他坚持祖述《史记》正轨而又明晰其百密一疏之处,所以他对刘邦、韩信历史功过的再梳理,其大势均在《史记》故事的框架之内,而又能补《史记》之遗、救《史记》之偏,有递进一步、放大一倍的突显作用。 其二,在情理的探寻上,他顺应班、马思路而又不拘定谳,力求别开生面,因而对刘邦的认知有“升华气象”,对韩信的认知有“反思特征”。二人看起来似乎有一升一降之异,其实都是基于向历史真相靠拢而得出的中平结论。 “还刘邦一个公道”固已实现,“还韩信一个公道”也同步实现了——谁能说从“放大”及“哄抬”的“神化”中走出与从“缩小”及“贬斥”的“丑化”中走出,不是同一种回归呢? 事实也是如此。在排列事件、考论人物时,菜九段总是划界而论,禁绝先入为主意识的干扰,禁绝兴一家、灭一家的选边站队。所以,他的“刘邦论”和“韩信论”基本上是各帐各算。“还公道”都“还公道”,“证真伪”都“证真伪”,因而对刘邦、韩信而言,菜九段的文字并不具备“翻案”的、“正名”的支撑作用。 读菜九段文案,进而想到刘知几的史学观。刘知几对《史记》,也是大信而小疑。其《史通》“暗惑”一节就专挑《史记》中“得自委巷,曾无先觉”的数条“流言”加以“驳难”,并指出以“文”入“史”的危害:“真伪混淆,是非参错”。菜九段“重审”韩信罪案、“考察”《淮阴侯列传》用的正是刘知几的路数。刘氏叹息:“夫人识有通塞,神有晦明,毁誉以之不同,爱憎由其各异。盖三王之受谤也,值鲁连而获申;五霸之擅名也,逢孔宣而见诋。斯则物有恒准,而鉴无定识,欲求铨核得中,其唯千载一遇乎!况史传为文,渊浩广博,学者苟不能探赜索隐,致远钩深,乌足以辩其利害,明其善恶。” “探赜索隐,致远钩深”这八个字,菜九段是做到了。谁如果不服气,就耐着性子读一读这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。 因为该“报告”考察的是《史记•淮阴侯列传》,所以菜九段的话语对象自是司马迁无疑。隔了两千多年的古今对话,一定呈现着现代思辨与古代思维的碰撞。 因为《史记•淮阴侯列传》的传主是韩信,所以“考察”的结果,一定会让韩信的形象更为真实、更为丰满。自然,她又会让韩信形象因剥离了诸多的传奇性功业、弱化了诸多的神异性光环而走下神坛。 因为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自始至终充满反思、求证、质疑和探索,所以思想的历程又必然是苦难的历程,故而写作的艰深,不一定能置换来阅读的欢欣。更何况,悠远的历史思虑原本就与时代功利有脱节之嫌、质疑成说原本就与庶民从众心态成对立之势呢! 完成《史通》,刘知几曾经自认:“盖谈经者恶闻服、杜之嗤,论史者憎言班、马之失。而此书多讥往哲,喜述前非。获罪于时,固其宜矣。”比较于刘知几,菜九段对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可能引发的反弹,必已有前瞻之知。 汉代的历史已经消逝,汉代的冠带已经远去。绝尘而去的刘邦或韩信,不会再回首。因而,所有的刘邦评价、韩信评价都不会招致当事人的首肯或驳诘。 多事的、有反响的还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闲人。菜九段的文字,因为历史的针对性可以作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的辅助读本阅读,又因为思维的独立性也可以作心灵独白阅读。不论如何,她注定都不是当代文化闲人们的菜。 中国人治学,向无空间划分。所谓“朝”与“野”,那是对做官人而言的。老子悟道,孔子传经,哪里需要顶级规格的百家讲坛?惟身不足而厚其履,学不富而彰其爵,官方学者遂哓哓于九州。其实,学术乃心术,心术乃命术,何曾与粉墨冠带相关? 菜九段是体制外的汉史学者。用他的话说,即“客串历史研究”。 “客串”的空间其实是体制系统无力鲸吞天下的无奈预留。因为任何自上而下统一口径的整肃都不能禁绝风吹草动,更不能压制山呼海啸、电闪雷鸣,所以,小空间夸空调,大空间任风雨,林间的鹰隼总比笼中的鸟雀多得很,海里的鲸鲨总比网里的鱼虾大得很啊! 体制外的自由选项与独立思考,成全了菜九段——当然,早年中医读研的务本训练、医书古文的句读推敲,历史典籍的编辑审定,已经提前为他的汉史探微奠定了理性基础。 人从历史来,所以人人皆有历史情怀。历史情怀不是一步三回头,不是固恋陈旧,那是对我们先人、民族、国家源头文化的怀念,是对这一文化所蕴含的“真”的追求、“理”的服膺及“情”的珍惜,惟能承认昨天,故能善待今天…… 谁丧失了历史情怀,不是粗心大意,就是被人洗了脑。历史虚无主义其实是人心、人智的残缺。 无奈或可悲的是,尽管有了历史科学,但科学的律条仍然无法禁绝“污史”、“谀史”等“伪史”的泛滥。所以即便有了“读史让人明智”的哲言及 “以史为鉴,可以知兴替”的古语,但并不能保证所有的史书都具备正向的价值。 在这样背景下,翻阅菜九段的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可不要以历史旧案视之。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的阅读价值除还原历史真相、历史真理、历史真情并彰显刘邦的本真、韩信的本真之外,她的弦外警示作用就是揭示严肃的史书是如何因规避、因忌讳及因种种先验的设定而失去其真实性的;换言之,其今世价值即在洞穿作为“正史”的历史文案是如何在“正”的名头下盗运瞒哄与欺骗、进而诱导盲从、催眠思考的。历史本来不容忍虚头巴脑,但虚头巴脑进入了历史,以假作真,浸淫日久,在此类官方史书的培育下,国人便渐次地适应欺骗、习惯作伪、进而参与到粉饰太平的全民工程。在被有意无意而“戏说”了的历史面前,《淮阴侯列传考察报告》怅望千秋,招魂逝水,津津于历史真实,仅此,即有功于世道人心啊。 田秉锷 2015/11/28于彭城